Friday, December 9, 2011

父親來電

父親來電

父後約莫半年,心情漸漸回歸平靜。

生活中僅止於中風的母親每週3次的洗腎療程及護理尚需跟進,忙碌的日子沒有太多餘緒可供消遣。同樣是負擔,如今從肩膀削去了一半,感覺就有差別。縱使眼前 依然是一場寧靜無波的革命,但推著母親的輪椅進出洗腎中心,聽見護理人員對我說,終於看到我輕鬆的笑容時,心底還是有那麼一種遺憾、莫名失落。回想我們父 子被困厄捆綁的這3年間,我是否忘了給受傷的靈魂一朵如花的微笑,許諾乾涸的心田一座花園?

直到有一天,忙碌的上班時間,手機響起,熒幕顯示來電者是:father。

身心當下一怔,恍若被閃電雷殛,有那麼一瞬間說不出話。危顫顫的接起電話才發現原來父親這支陽春型諾基亞手機已經被侄兒重新添值使用。一場美麗的誤會讓我 思緒澎湃良久,如果真的是父親從無有之鄉彼端給我來電,他會跟我說甚麼?而我又有甚麼話想要對他訴說?是過盡千帆彼此歛去荊棘尖刺的平心靜氣,還是兩頭倔 強的摩羯獨木橋上斷裂對決?雖然這個假設的問題已經不存在,可是經此自我一問,一天剩餘的時間便無法再挹注精神工作,憑思緒飄蕩遊走。

沒有過不去的傷痛,只有不願面對的自己,時間從來都不是問題。

原來我沒把父親的電話號碼刪去,只因為還一直無法整理,那些縱橫交錯堆積的雜蕪記憶,該如何安頓與揚棄。心底有傷,但郤不敢肉眼直視。

然而這之前有好多次,在路上不經意聽到與父親相同的手機鈴聲,總是慌亂抬頭四處搜索,人海中第一句應答哈囉的人,會不會是我熟悉的背影?有時還自私的賭氣,你們明明知道我已經沒有了父親,為何一再撩撥我心口的疙瘩?一再的用同樣的聲音提醒我,那些無法扭轉重來的事實?

父親離去後,生活裡有很多類似的情節,總會像針一樣往脆弱的肉身戮進去:在小販中心遇到騎腳踏車賣紙巾的鋸腳男人、坐我隔壁等候號碼那個肥胖男子傳來的咳嗽聲、夜裡幻聽我的房門被粗暴拍打等等諸如此類瑣碎,往往陷我於無法自拔的晃神失魄狀態。

父親是在,還是不在了?

最後一次接到父親的電話,那是剛從醫院返家的夜路上。父親帶著責備的口吻問我,晚餐時間過了,為甚麼沒有餵他吃飯?我解釋,你已經吃過了啊,而且我才剛從 醫院離開。我記得那一餐,有辣椒雞肉、蕹菜和一片木瓜裝在藍色的餐盤中。父親吃得很少,每一樣都嫌,我把雞肉用湯匙壓輾得碎糊方便咀嚼,但父親吃了幾口, 便把餐盤推開,怎麼勸,都拒絕,卸下假牙,說很累要睡了。

我的答案令父親不甚滿意,但他好像聽懂記起了甚麼,無奈的收線。

關上手機,讓悲傷止步

翌日醒來查看手機,竟有十幾則父親自醫院撥來的未接來電,時間跨度一整個長夜,懊惱著自己為何睡死聽不見。匆忙趕去醫院,見父親睜開雙眼安安靜靜躺著,一 切彷彿沒發生過,十幾則未接來電的訊息像是頑童的惡作劇。如果不是,他要跟我談些甚麼呢?夜深人靜的時候,是誰陪他一夜無眠?倒是隔壁床的家屬拉我的手移 到一邊說話,你父親好像看到鬼了,躺在床上雙手高舉空中需索擁抱,一整個晚上都在喊叫媽媽、媽媽。

真的是誤會了,我的阿嬤還健在呢!倒是父親會惦念自己母親這件事還真是令人意外,現實生活裡他對她總鮮少聞問,有一次過年回鄉我曾對阿嬤埋怨,你5個子女裡,父親是最鐵頭硬頸的了,以前怎麼沒有好好教示一番?阿嬤嚷著說,要讓他讓他。

可是事後回想,父親的這一舉動,不就在預言自己的時日無多,呼天叫地太遙遠,唯有自己母親的召喚才真實親切。

之後父親翻著床頭日曆,和我談起回家這件事。

回家,不是回我新山的家,而是回到霹靂州班台的老家。一間白蟻蛀蝕,風雨欲摧的老甘榜屋,但它切切實實地,是父親一無所有的僅有,薄薄的鋅板瓦片曾經遮蔽 過7個梯級子女的童騃歲月。一間老家,除了形而上的意義,還兼及父親的媽媽(我阿嬤)、哥哥(大伯)、妹妹(小姑),以及一眾瓜籐纏繞攀延過去的血緣族親 的感受。

這讓我千般為難,父親洗腎療程不能中斷,腐爛的腳尚需專科處理。我腦筋簡單,回家的目的於我的解讀便是把一個老人家送回去等死。但我不是鐵筆判官,參不透 幽冥天算與閻王的生死簿。我對父親說,在那樣無從選擇、等待奇蹟的苦日子裡,我的堅持首先是建立在他的不放棄。生死有時盡,但盡頭在哪一個轉角哪一條路, 無需多問,陪著相走一段便是。

後來父親還是回到了老家。

把父親連夜從800公里外未竟的戰役用救護車載回來,是一場殘酷的賭注。或者說,當父親最後併發敗血症而我決定遵從醫生的決定而放棄醫治時,心底盤踞著的,是都要把父親送回老家給他的母親兄妹看一看。

救護車在高速公路飛馳,過了東甲便拋離我尾隨的車。

長夜漫漫,我在瞌睡疲憊中追趕時間,媽媽在我身旁睡成了僵硬的姿態,一直往我的左肩傾斜靠攏過來。想到醫生說,父親體內的藥效也許熬不過實兆遠時,心裡更 是惶恐。這3年來父親一直給我出難題,多少次夜闖急診室都沒有這次來得緊迫懸繫性命,如果這是最後一程,也離不開淒風苦雨。

回到老家,親戚似乎很滿意,說父親回家的時間點抓得準,所有該見未見的傷心名單無一疏漏。較遠的,也都在父親諾基亞的電話裡交換了哭聲,我把手機挪近他的耳畔,只聽得窸窣碎裂難辨的聲音,邃遠飄渺的很不真實,但大抵是,了了雙方難言的心願。

是不是活著道別離開比較不痛?當阿嬤與父親母子相見,所有的話都顯得多餘。

回家後,父親的病情反覆,第二天晚上8點30分,父親安詳離去。我關上了他的手機,讓一切悲傷止步,不再有哭聲自手機傳來。

後來侄子也換了手機,保留台號。而我終於也改了原屬father的來電姓名顯示,換上侄兒的名字,像是舊身體穿上了新衣服,replace了新的記憶。在轉換過程中心還有些猶豫,是否按下確認鍵後,father終將在我的手機裡煙消雲滅,不復存在?

從父親到侄兒,這一組號碼像是擁有生命且不斷的循環。只要添值,它就永遠被保留下來。有時候還會覺得可惜,可惜這個一直為難我的父親,不再打未接電話來嚇 我。但我已經作好準備,心臟很有力,如果這個時候父親以匿名號碼打來,我會從容的拿起電話,說:老爸,我真的好想你啊!父親節快樂。

(星洲日報/副刊‧文:許裕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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